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那只脚,咬紧后槽牙,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往上一抛——
上方咿咿呀呀的声音消失了,头顶的阴影也消失了,紧接着墙的那头,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响。
重响过后墙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呜呜的风声,庚明咽了咽唾沫,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忐忑地问:“师父,您没事吧?”
对面隐约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呻-吟,气息虚弱:“疼、疼……没轻没重的小兔崽子,为师的腰啊……”
没过多久,对面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从墙头上垂下来一根麻绳,庚明扯了扯绳子,确定其很结实后,在腕间绕了两圈,两腿蹬墙,蹭蹭三下两下便翻过了墙头。
轻而易举地落了地,庚明觑到师父沾着灰土、面色不善的脸,连忙上去讨好地帮他拍打着衣袍上的灰,趁他开骂前,迅速转移了话题:“这…这山庄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师妹和师兄到底住在哪个院落。”
青衫老者一手被徒弟搀着,一手扶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着前方蜿蜒的廊亭檐角,有些自得又有些无奈:“能不大么,这可是皇帝的别宫,想当年,为师伴驾的时候没少在这儿住过……还是一间间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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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
回到屋中,巽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旋即坐下来,给商慈倒着茶,补充道:“算算日子,师父他们也该到了。”
“师父?”商慈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他们也来了?”
巽方点头:“我昨日为此占六十四卦,取得观卦,他们大约已到京城。”
商慈对于何时离开并没有异议,反正菩提珠也到手了,不过那么快可以见到师父和小师兄,着实让她惊喜了一把,以前师父和小师兄去云游,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的这大半年,她与师父小师兄竟有一年半没见面了,而且这次见面的意义又与往常不同——劫后余生过的她更珍惜和亲人相处见面的机会。
巽方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帮你带来了。”
是她的袖珍罗盘!
没想到师兄远赴万里来寻她,还能想到帮她带来这个,这修真罗盘实是巽方亲自砍木雕的,师父亲笔绘制的三盘,十年来,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养成了后天法器,用起来可比怀中那一大块“护心镜”顺手多了。
商慈一边低头把玩着她的宝贝罗盘,一边不经意地问:“师兄,你说他们几人中,谁最后能被选作国师呢?”
巽方见她开心,唇角也不自觉带上笑意,听她问这话,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钟羿阳。”
商慈闻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摸着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种事,圣上还会任他为国师么?”
巽方眸子里的笑意更浓,递给她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几个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为官,他杀没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觉得师兄的话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那位苗疆女应是头一个出局的,只因历代帝王最痛恨巫蛊之术,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现在,想来就是为了看他们暗斗,增添点“乐趣”而已。羚婆那身通灵的本事,于兴国安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葛三爷那堪堪能混饭吃的相术不提也罢,至于李贽、悟德、朗达姆,皇帝若有意在白马寺、上清宫等宗教里来选国师,根本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贴皇榜,想来想去,也就钟羿阳最有可能成为胜出者。
只不过,那钟羿阳因为一言不合,就可以动手杀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善类,奇门遁甲虽有占测等效用,但最显而易见的,还是在排兵布阵上如有神助,皇帝若得他为国师,会舍得将这把利剑弃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领土上管自家事么?
商慈想到这儿不由得皱了眉头,她最讨厌的就是战争,不过这不是她该忧心的事,或者说,她忧心也没有什么用,徒给自己添烦恼。
少女咬唇苦思的神情鲜明而有趣,巽方私觉着就这么静静地看她一下午也能打发时间,然而忽然之间,眼睛里好似进了什么异物,传来淡淡的灼热感,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一副杀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灭地的汹汹火海,窜到数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边都变了颜色,火烧云一般的红霞与火海似相缠为一体,整个大地都笼罩着悲戚的猩红血雾。滚滚黑烟之中,厮杀声、哭嚎声、铮铮刀剑相击之声,尖啸着划过长空。城墙之上,兵刃相接,不时有人影挣扎着坠下城楼,还未来得及哀嚎,便葬身于烈烈火海。
距离这人间炼狱惨象的不远处,有一片身着银甲铁盔的士兵,手中长戟闪烁着飒飒寒光,排着三纵五横的阵型,放眼望去,满目金戈铁锁,气势浩荡。
这场步兵大阵领头的,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城楼前的乱象,好似在看一出事不关己、衣香鬓影的折子戏。中间骑白马之人头戴金丝玉冠,身后披着鹤羽大氅,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万方的气势,而分别立于他左右、身骑红鬃马的两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边那位轻裘缓带,高束的墨发随风张扬,整个人如同一把凌厉且隐含杀气的长刀,悄然立于风中,随时可能出鞘。
右边那位少年,一袭单薄的白衣,长发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着些许病弱气,似乎是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这位少年给他的熟悉感,比之另外二人都要强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脸,仿佛隔空听到了他的执念,马上的三人同时扯动缰绳,一齐缓缓转过了身……
商慈被师兄陡然间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只见他用掌心按压着双眼,眉头紧皱,脸色一瞬间失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沁出丝丝冷汗。
商慈顿时手脚慌乱:“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然而无论怎么叫他、摇他,他仍紧闭着双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物隔绝,毫无反应。
商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他身形有些摇晃,好似随时都要从椅子上栽倒,她费力地把他搀扶到床边,让他平躺在床上,扯过一旁的被褥,帮他掖好背角。
望着似陷在痛苦中的男子,商慈有些束手无策之时,心里咯噔一声。
无缘无故地双眼灼痛,和她当时开灵眼时如出一辙,她犹记得师父曾说过师兄有开天眼的资质,天眼与灵眼虽效用不同,但开启前征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经验来看,灵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气场,所以她双眼灼痛之时,看到了当时贴在门上的符箓,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看到人事变迁,甚至一个国家的兴旺衰败,而师兄现在的反应,确实似陷入了某种幻觉,看到了某个画面。
难道……师兄要开天眼了?
商慈很快镇定下来,她想起来自己那儿还剩了些五行水,带在随行的包袱中,此时正好可以拿来应急。
她以为他现在冒冷汗、脸色发白是因为难忍这双眼灼烧之痛,于是连忙道:“师兄,你忍着点,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东西,双眼会好过一些。”
言罢转身奔出屋子,丝毫未留意到她前脚刚离开,后脚便有一道身影附在门口,在门棂绢帛处投下剪影,一小块乳白色的胶质物被点燃了放在风口,随着被风挟着贯进屋子,那股无色的烟徐徐在屋内飘飏开来。
床榻之上,巽方尚处在天眼所带给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势漫天,宣武门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銮殿前,宝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他看到……
他仿若身临其境,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难以想象,这些都会是短短几年后所发生的真情实景,渐渐地,那些画面淡出了视线,最终一点点化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这些画面里拉扯了出来,旋即将他丢入沉沉的梦乡。
与此同时,半扇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缀着各色银饰的千水裙荡了进来,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致双足,不慌不忙、犹如蜻蜓点水般款步踱进了屋。
坐在床榻边,如血般艳红的蔻丹划过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长眉,沿着挺直的鼻梁,一路下滑,最终点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汉人男子,”指腹摩挲着唇形的弧度,柔软的触感让人心神荡漾,蓝蝶弯起长眉,敛去眼中的神色,犹自感叹道,“也不算枉费了这双眼。”
瞥见身后那两人还像木桩一样杵着,蓝蝶直起身来,不满道:“还不快动手,再耽搁一会,那女子就要回来了,虽说放倒她很容易,但万一要是惊动了这山庄里的人,怕是不好脱身了。”
两位苗疆汉子垂首应“是”,一个将床榻上的人架起,另一个则躬身将其背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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