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浒被她噎得没话说,终于,大约是招架不住那双透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的眼神,慢慢开口。
“不是没想过……当时,如果真遂了丫头的意,哪怕只是说说好话,勾着她,给她一点希望,她也不至于伤心成那个样子,也不至于一气之下不声不响的走,枉自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归根结底,都怪我……”
塔古娜轻轻哼一声,“你们男人最会下嘴皮子功夫。现在才说后悔,晚啦。”
“我不后悔!”杜浒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带着温热的酒意,“我要是真那样做了,那、那不是误她吗?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犯糊涂,我还能跟着她糊涂?我年纪有她的一倍了!你知不知道她当年是跟我磕过头的?她几乎连命也不要,跟上我,拜我做师父,那就是把前程性命都交给我,我就这么回报她?她年纪小,我一直是把她当闺女养,日日朝夕相处,教本事练功夫,也从来没刻意避嫌,然后呢?等长成了,自己收用,据为己有?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怎么说?说我别有用心,我不怕;可是她呢?以后她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她爹爹……丞相在天上看着呢!”
一阵风吹过,吹得草叶子哗啦啦的响,掉落晨露满地。繁星慢慢暗淡下去,巨大的银河隐没在天幕之后。几匹马惊醒了,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杜浒又喝了一大口酒,声音已经带上些醉意,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塔古娜听:“我可以不在乎名声,可是你们女孩子,又不一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奉儿他爹爹是什么人物……”神驰当年,声音渐渐暗淡下去,“那是理学名家,在集英殿上让我们汉人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他的女儿,掌上明珠,大家闺秀,难道我能带着她下贱,让她后半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的过日子?难道她不应该过得光光鲜鲜的,像她小时候在丞相府里一样,有人伺候,有人供养,旁人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夫人……她以后的孩子……”
塔古娜扯下一把狗尾巴草,一面听,一面顺手编着。等他说完,已经编成了一个小项链。
她懒洋洋地接话:“这倒也容易。让她顶替我的位子,嫁给阔阔老爷当小妾,这些全都能有。”
杜浒霍的站起来,“你……”
塔古娜赶紧说:“我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一个大男人,心胸要宽些,别动不动就吓唬人家孕妇,出事了你负责?”说到最后,语气慢慢软了,还是有点怕他。
杜浒只好咽下满腔的怒气,平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我失言。这些话,你别跟她说。”
却不知奉书已经一字不漏的听见了。心头一时怨,一时恨,一时茫茫然,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所处何地,说这话的人,似乎是为她忧心顾虑到了过分的地步,又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要是她真的那么想过富贵闲适日子,早就能乖乖的做了二皇孙的女人,再加上三年的经营,挣个侧妃的名分都不是没可能,不比阔阔老爷的小妾要来得实在得多!
可三年后,最终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做事了。在越南,半推半就的和赵孟清定了约,给自己留下一条安分殷实的后路,心底藏着的期待,也不过是听他的话,最后乖一回吧。
塔古娜默然良久,幽幽地道:“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听不太懂。我方才只不过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小蚊子。你可还没回答呢。”
杜浒平心静气地说:“姑娘休要取笑。奉儿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是她磕过头拜过的师父,自然应该对她上心,把她当闺女一般待……自然,也不能……”索性一口气说出来,“不能有什么男女之情。”
奉书咬一咬嘴唇。早就知道他一直是这个态度,为什么还一遍遍的试探他的底线?她知道,他不是不爱她,然而那只能是师父对待徒儿,长辈对待晚辈,昔日的战友对待知己的遗孤,可唯独不能是男人对待女人的那种爱。那是错误的,肮脏的,不容于世的。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内心生出这种瑕疵呢。
纵然塔古娜汉话流利,此时也有些不明白了,“你说她是你女儿?你俩可也不一个姓啊。汉人师父,你原来那么大岁数啦?这可看不出来……”
杜浒哭笑不得,“不是亲女儿,就是个辈分……”
塔古娜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亲女儿,那,你是她亲叔叔?亲舅舅?哥哥?”
“都不是……”
塔古娜兴致勃勃的,大约以为他俩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关系,听他说“都不是”,顿时一阵失落,“那为什么不会有男女之情?谁规定的?”
杜浒有些不耐烦了,“师父师父,师便是父,反正汉话里是这样……”
“蒙古话里,师父便是教本事的那个人。”
“那也没错。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塔古娜“呀”的惊呼一声,小声说:“这么说来,忽兰也是我师父。他教过我骑马。”想了想,又嘻嘻一笑,“我也是他师父。小时候,我教过他编狗尾巴草环,教了好几个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