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暗骂了周珏一句猪脑子,放下酒杯,平静开口:“我不知道国公夫人冥诞是什么时候,只知道下月初五是先皇后的忌日。”
先皇后死了十年,后位虽然一直悬空,但恒德帝对德妃和淑妃的宠爱人尽皆知,所以众人都觉得恒德帝之所以保留后位,是给皇后娘家卫家面子,不至于让卫家这个百年世家面子上太难看。
若不是沈柏重活了一世也不会知道,恒德帝最爱的人只有先皇后,不然也不会在临终前留下遗诏,让赵彻把他和先皇后合葬,且不得让任何人与他和先皇后并邻。
沈柏说完那句话以后,宴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淑妃和几位大臣都有些意外没想到沈柏会剑走偏锋,突然提起已经亡故多年的先皇后,太后眉心一皱,眼底闪过厌恶,冷声道:“今日是镇国公世子的庆功宴,淑妃提议是为了给世子添喜气,你这孩子说这么晦气的话做什么?”
太后训斥得很有道理,沈柏正想起身认错,恒德帝沉下脸,眸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悲痛,表情冷肃的开口:“童言无忌,母后莫要苛责于他。”
沈柏已经十四,早就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岁小孩儿,恒德帝用这个理由为沈柏开脱,摆明了是偏袒沈柏。
淑妃眸光微闪,很是讶然,却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再继续给顾恒舟牵线搭桥,软着声道:“忘记姐姐忌日是臣妾不对,还请陛下恕罪。”
恒德帝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苛责,太后的脸色却越发不好看起来,有些怨毒的瞪着沈柏:“先皇后故去快十年了,你这孩子怎么将她的忌日记得如此清楚?”
沈柏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面色沉痛,叹惋道:“太后有所不知,我是在先皇后寝宫出生的,娘亲生我时难产,不幸离世,先皇后宽厚仁爱,怜我一出生就没有母亲,一直将我养在宫中,直到病重才将我送回太傅府,先皇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能忘记她的忌日?”
太后这些年在寿宁宫深居简出,对京中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认得不多,听沈柏这么一说,才知道她是沈孺修的孩子。
被沈柏这么一说,恒德帝忆起一些旧事,眸底染上暖意,半是叹息半是打趣道:“算你小子有良心,都说小六娇气,你小子比她可娇气多了,那个时候半夜总是哭嚎不止,淑娴没少被你折腾。”
淑娴是先皇后的封号,恒德帝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仍有脉脉温情涌动。
太后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提醒:“皇帝,今日是行远的庆功宴,莫要提那些晦气的事。”
在太后眼里,淑娴皇后再好,那也是个已经死了十来年的人,不适合在这么大喜的日子提起。
恒德帝眼底暖意尽收,恢复帝王的威严冷沉:“朕不过是与沈家小郎君打趣两句,母后太较真了。”
眼看母子俩言语不和要吵起来,沈柏连忙起身认错:“沈柏失言,愿自罚三杯认错!”
恒德帝和太后的身份都摆在那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都不能拉下脸来低头认输,只有沈柏可以。
沈柏说完动作利落的给自己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下。
手上的伤还没怎么好,她倒酒的动作不大利落,顾恒舟看得分明,眸光微微攒动。
沈柏主动认了错,太后不好再说什么,宴会继续,谁也没敢再提让顾恒舟相看世子妃的事,不过恒德帝和太后心情都不大好,没吃几口便退席离开,剩下的人也兴致缺缺,只顾闷头填饱肚子。
沈柏没怎么吃菜,喝了那三杯酒以后便有点停不下来,把桌上那壶酒喝了个精光,脸颊浮起红晕,见倒不出酒了,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高呼:“来人,给爷倒酒!”
沈孺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沈柏喝醉了,正要阻止,沈柏眯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恒舟和周珏,舌头打结:“你……你们怎么没死?”
好好的庆功宴,提先皇后的忌日也就罢了,还咒人家死,这像什么话?
姜德安看不惯沈柏,咳了一声训斥:“沈少爷,陛下说你童言无忌,那是陛下仁厚,不与你计较,你自己总不会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吧?”
沈柏扭头看向姜德安,她已经喝醉了,眼底一片迷蒙。
看了好一会儿,沈柏突然掀桌站起来,满桌的菜肴洒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响。
沈柏身子晃了晃,站稳以后指着姜德安破口大骂:“还吃什么吃?昭陵都这样了,你们的脸是猪脸做的吗?还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吃东西!”
姜德安坐到太尉之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一张脸变得铁青,沈柏转了一圈,又看向其他人:“你们知不知道兵部的酒囊饭袋害死了多少人?你们在这儿觥筹交错,边关的将士却在浴血杀敌,他们的尸首回不了故土,亡灵入不了轮回,你们睡着高床玉枕,可有听见他们的亡灵在日夜不停地哭嚎?”
沈柏说得慷慨激昂,字字句句的质问带着无尽的悲凉,说完她眼睛一眨,眼角立刻滚落两行晶莹的泪。
她哭得如此动情,好像昭陵边关已经告急,有万千将士已经死在外敌的铁蹄之下,宴会的气氛被完全冲散,只余下让人心悸的苍凉。
姜德安死死的绷着脸,其他人也都被震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酒劲上涌,沈柏摇摇晃晃向后跌去,眼看要跌在那一地碎瓷片上,顾恒舟起身,越过长桌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
沈柏睁开眼,水蒙蒙的眸子满是迷茫无措,看清是顾恒舟以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混蛋,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你让你刚过门的夫人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沈柏醉得一塌糊涂,放开了嗓子哭,好像顾恒舟真的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被她哭得莫名其妙,顾恒舟抬手捂了她的嘴,沉着脸看向众人:“他酒量不好喝多了,这些日子怕是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把里面瞎编乱造的故事当了真,还请诸位大人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庆功宴本来就是为顾恒舟办的,他这个主角都不在意自己的庆功宴被搞砸,其他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丞相李德仁温笑着开口:“我们倒是无妨,幸好陛下和太后不在,没有吓到他们,淑妃娘娘可有受惊?”
淑妃捏着绢帕摇摇头:“吓倒是没有被吓到,就是沈少爷哭得真情流露,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他到底看了什么话本子,竟被感动成这样。”
便是被顾恒舟捂住嘴巴,沈柏也还是哭个没停,顾恒舟替沈柏承诺:“淑妃娘娘既然感兴趣,等他醒了酒,微臣让他把看过的话本子送进宫来给娘娘解闷。”
淑妃笑起:“那本宫要先谢过世子殿下了。”
顾恒舟颔首算是回应,对众人说:“我先带他出去醒酒。”
众人没有意见,沈孺修担心沈柏,正要跟上,被姜德安拦住,说:“行远做事向来稳妥,定会将沈少爷平安送回府上,太傅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孺修起到一半的动作僵住,周珏很想看沈柏被顾恒舟教训,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太傅莫要紧张,顾兄不会跟一个醉鬼计较的。”
沈孺修只得重新坐下。
这边顾恒舟带着沈柏出了华辰宫,弯腰想把人扛到肩上,沈柏小声嘟囔:“别……别扛,我会吐的。”
顾恒舟掀眸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半阖着,小脸着了火似的烧着,醉得厉害,僵滞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腰把人背到背上。
顾恒舟虽然才十八,但肩背宽厚挺阔,沈柏趴到上面好奇的动来动去,被顾恒舟呵斥了两句才安分下来,乖乖抱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话:“你是在哪个宫伺候的?力气还挺大的,爷去跟陛下要了你好不好?”
一口一个爷,还想去跟陛下要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顾恒舟没吭声,沈柏也不觉得尴尬,继续自言自语,一会儿说这两年收成不好,她吃的都少了,一会儿又说她爹不好,成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最后又说到她还没娶妻生子,被京里的人笑话,要气死了。
顾恒舟听着觉得有点好笑,这小孩儿才十四岁,毛都没长齐,若是急着娶妻生子才是个笑话。
顾恒舟是骑马来的,正想把沈柏丢到马背上,沈家一直候在宫门口的马车驶过来,除了车夫车辕上还坐着李杉。
马车停稳,李杉立刻跳下马车,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直接在马车旁边跪下给他们做脚凳。
顾恒舟拧眉,他向来不喜欢这样奴役人,冷声开口:“太傅还在宫中赴宴,你们继续在这儿候着,你家少爷醉了,我先带他回国公府,明日等他酒醒自会派车马送他回家。”
说完,顾恒舟直接吹哨唤来猎云,把沈柏放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一手揽着她防止她摔下去,一手拉着马缰绳策马回国公府。
入了秋,夜里有些凉了,被风一吹,沈柏本能的往顾恒舟怀里缩了缩,含含糊糊的嘟囔:“冷。”
顾恒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沈柏的少爷脾气上来,拔高声音:“爷说爷冷,还不赶快给爷暖着?”
还没到宵禁时间,街上虽然没什么人了,挨家挨户却都点着灯,怕惊扰到别人,顾恒舟只得开口:“一会儿到家就不冷了。”
沈柏整个人都缩在顾恒舟怀里,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震颤透过后背一直震到她心里,温热的呼吸也尽数喷在她的耳廓。
耳朵上的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一小块儿粉嫩嫩的新肉。
沈柏安分了一会儿,又委屈巴巴地说:“我手冷。”
顾恒舟无语,等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轻轻握住沈柏的手。
沈柏人生得娇小,手也比一般人要小很多,顾恒舟一只手就能把她两只手都拢住,酒劲正浓,沈柏的手一点也不冷,反而比平日要暖和几分,然而顾恒舟刚握住这两只手,沈柏便皱着眉头说:“疼。”
顾恒舟:“……”
太阳穴轻轻鼓跳了两下,顾恒舟很想把沈柏从马背上掀下去,摔死这个隔三差五捅娄子还事多的小骗子。
沈柏虽然醉着,却还是能敏锐感受到顾恒舟周身的气场变化,立马改口:“你就这样别用力,我就不疼了。”
说完这下是真的安分了,靠着顾恒舟很快睡着,嘴里呼噗呼噗的打着小呼噜,顾恒舟心底一片宁静,放慢速度,慢慢悠悠回到国公府。
门房一直等着,提着灯笼迎上来,见马上还有个沈柏,诧异的惊呼:“世子殿下,您怎么又把沈少爷带回来了?”
顾恒舟下马,然后把沈柏抱下来,沈柏不舒服的嘟囔两声,抱着他的胳膊继续睡。
顾恒舟轻声问:“二叔和二婶睡下了吗?”
门房说:“二老爷和二夫人以为世子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刚睡下,要去通知他们吗?”
顾恒舟说:“不用,明日一早我再会亲自跟他们说,让人烧热水送到荆滕院。”
门房应是,提着灯笼离开,顾恒舟抱着沈柏回了荆滕院,顾三顾四迎上来,被顾恒舟用眼神制止,只低头行礼,没有说话。
顾恒舟把沈柏抱进自己房间,一沾到床,沈柏抓着被子就要往床里滚,顾恒舟把她摁住,目光落在她被完全包裹的手指上。
这么睡着不舒服,沈柏一张脸皱成包子,气咻咻的哼哼:“混账,快放开小爷!”
顾恒舟摁着不放,沈柏哼哼一会儿便也就这么睡了。
等她安静下来,顾恒舟才松开她,却没松手,而是抓起她的左手,拆了其中一根指头的纱布。
纱布缠得很厚,顾恒舟解了一会儿,解开以后眼眸微微睁大。
养了半个多月,沈柏手指上的伤已经没再流血开始结痂,被解开的那个指头没了指甲,半个指尖几乎都被磨没了,皮肉还没长出来,伤口是凹凸不平的暗红色,依稀可以看见发白的指骨。
难怪,哪怕喝醉了她也会喊疼。
顾恒舟想起她回来那日对恒德帝说,她掉进了一个山洞,洞壁都是湿滑的青苔,他躺在营帐里听着雨声的时候,她就是在用这双手拼了命的往外爬。
赵彻说,如果这次她能活着回来,她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软肋。
看见这双手,顾恒舟突然有点好奇,在那个山洞里,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坚持下?
府上还有伤药,顾恒舟让顾三拿了一些过来,耐心的把沈柏手上的纱布全部拆掉,重新上药包扎。
上药的时候有点疼,沈柏皱了皱眉,顾恒舟放轻动作。
全部包扎完,下人抬了热水进来,顾恒舟把药放到一边帮沈柏解了腰带,正准备帮她脱外衫,沈柏突然醒了。
就是毫无征兆的,突然睁大眼睛。
顾恒舟停下,有点被吓到,却还是镇定的开口:“醒了就自己起来沐浴。”
顾恒舟站起来往外走,回头看见沈柏躺在没动,眼睛又要合上,折返身回来,沈柏又把眼睛睁大,眼珠咕噜噜转了两下。
顾恒舟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想到她之前在校尉营的表现,说:“你自己起来洗,不然我就让人进来帮你。”
沈柏在床上滚了两下,耍赖的说:“手疼,不洗。”
顾恒舟沉了脸:“那就从我床上滚下来!”
沈柏又在床上翻滚了两下,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深深嗅了一下,笑得像是发了病:“不滚,喜欢。”
顾恒舟脸上染了冷肃,正想折身回去把沈柏拎走,沈柏抬手在那被子上捶了两下:“我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钱家两兄弟给我送补品,跟我关系最不好的吴守信也来探望我,你不来也就算了,连庆功宴都只请周珏不请我,你还真当小爷的心是铁坨做的么?”
手指捶得疼了,沈柏眼底又浮起水光,看上去像是真的因为顾恒舟没请她参加庆功宴伤心得很,顾恒舟抿唇,片刻后走到床前,把沈柏翻了个面让她躺好,免得她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然后帮她盖上被子。
顾四找了干净衣服进屋,刚要说话,被顾恒舟一个眼神止住,退出房间,顾恒舟走出来,顺手带上房门,顾四看看屋里,忍不住问:“世子,沈少爷一身的酒气,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让他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