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殷染回答。
“……”
殷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手上的泥尘,避开那一片桂树,走到干涸的河床前,刘垂文还未来得及跟过去,斜刺里忽然抢出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叫道:“阿染,你在这里!”
却是个掖庭中的小宫女,面孔陌生。刘垂文停住脚步,躲在了树后。只见那小宫女拉着殷染的袖子泪流满面地说着什么,殷染默默地倾听着,偶尔还给出一个温和的宽慰的微笑来,直将刘垂文给看呆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像宝座上的观音菩萨一样……看起来悲悯温柔,可其实一颦一笑,都是无情。
“阿染,”小芸抽抽搭搭地道,“怎么好久没见到绫儿了?”
“她回家了。”殷染温声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点碎钱,拿手帕包住了塞给她,“你拿着这些,该打点的时候不要捂着,从西门出去。”
小芸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突然一把抓住了殷染的手腕,“还没完吗?我以为外边杀得差不多了……”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殷染笑道,“这就算我同你告别的一份小礼吧。你不想见自己的家人吗?好多人可是想见却再也见不着了。”
小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突然之间,又“哇”地恸哭起来。
殷染叹口气,伸手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忘了自己袖子上全是泥,这一擦给擦出一个大花脸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道:“能出去就出去吧,圣人都要羡慕你呢。”
“圣人羡慕我什么?”
殷染并不回答,只是对她轻柔地微笑。
小芸的心猝然一跳。
那就像在地狱中的人,凝望着界外的她,却并不羡慕,也无羞耻。
只是一片看透之后的平静,皎洁如琉璃。
☆、第133章
第133章——洗剑(二)
待送走了小芸,殷染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回到自己房前去,却径自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刘垂文也颇无礼地坐了下来,便听她发问道:“外边如何了?”
刘垂文斟酌着道:“这可真不清楚,我阿耶在保人,也不知能保得下几个……城门还关着,这几日到处在行刑,您不要随意出门。”
殷染点了点头,又问:“十六宅也在杀人?”转过身打量他半晌,“你也是逃出来的吧?”
刘垂文一怔,旋而低了头,有些羞赧,更多的是凄怆,“奴婢……奴婢无能。高仲甫将十六宅里里外外血洗了一遍,淄川王一个不慎从病床上跌了下来,就……其他那些小宗的,眼看着都……”
“他这是帮谁铺路呢?”殷染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刘垂文有些惊异于这个女人的冷锐。便他自己,见着高仲甫在十六宅大开杀戒的样子,都吓得双股打颤,哪里还有那份理智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没法直接去投靠义父,只能找地方躲起来,伺机就跑回掖庭找自家殿下。他没有忘记十六宅里的鬼哭狼嚎,那些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转眼就成了神策军开刃的材料,脑袋剁下,鲜血横流,一文不值,所有的富贵荣华,全都一文不值……
“不要多想了。”殷染忽然开口,那声音几乎是温柔的,一下子就将刘垂文从那些恐怖记忆中拉拽出来,“我们不都还好好的么?你活着,我活着,殿下也活着。高仲甫也只敢杀些小宗的,我猜,他还是要着落在二殿下。二殿下手上,也有半支羽林军啊……”
这话却提醒了刘垂文,他一个激灵,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您是说,二殿下和高仲甫……”
“说不准啊。”殷染摇了摇头,站起身往回走,“你可带了吃的?殿下大约醒了。”
***
段云琅的确是醒了。
他猝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天光敞亮,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刀光血影,奔跑飞驰,他在找一个人,他要救她出来……
“做噩梦啦?”殷染走进来,看见他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怔了怔,“这回我可没压着你。”
段云琅恍恍惚惚地看着她走入房中,心中那一块大石仿佛是晃晃悠悠地落了地。殷染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掀开了,饭菜的香气飘溢出来。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父皇为何不信我?”
殷染的动作僵了一瞬。昨晚回来的时候段云琅一切正常,那莫非只是装出来的?她转过身,就看见他左边脸颊上还留着浅浅的红色掌印,去找出药膏来给他小心地涂抹着,一边淡淡地道:“他是一国之君,难免对所有人都要防范一些。你若日后做了皇帝,可也得学着些,不要随便相信旁人。”
段云琅大约还没完全睡醒,乖乖任她给自己涂着药膏,一手抠玩着殷染衣襟上的花纹,许久才道:“那他为何就相信了崔慎?我都说了,那些个文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是孤注一掷,崔慎也好,李绍也罢,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殷染轻声道。
段云琅道:“那他也真可怜。”
殷染静了片刻,才道:“你……”
“我原本还恨他。”段云琅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似乎是完全清醒了,眼里不再是幼稚的埋怨,而只剩了冷酷,“我现在只可怜他。”
殷染看着他,手中还捧着药膏。
她没有接话。
***
两人吃完饭后,刘嗣贞来了。段云琅和刘垂文出去堂上,殷染就在内室里收拾饭盒与床铺。
过不多时,外间没了声息。殷染掀帘一看,才知道他们都走了,连招呼也没跟她打一声。她也无甚表情,自去做自己的。
到半夜里,段云琅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小屋仿佛成了隔绝人世的清净界,他一踏入,便觉全身放松下来;其实一墙之隔,就是屠杀。
殷染却还没睡,正靠坐床头,眼睛盯着帘钩下悬着的那一枚银香球。看到那银香球,段云琅也笑了,虽然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殷染的目光于是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来之前已换过衣裳,但那股腐朽的特属于死人的腥味还是盈满了这个窄小的房间,他没有穿甲胄,腰间却佩着剑。她并不问他白日里做了什么,只道:“水烧好了。”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比什么安慰都管用。段云琅摸摸鼻子,便往后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