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臻怔了半晌,终而,缓慢地点头,“朕晓得了。”
殷染莽撞无礼地直视着他,直视着他在这明晃晃的日光下的疼痛与恍惚,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冲动——
告诉他。
当初被段五阻止而未能及时上报的那些话。
此时此刻,正是告诉他的最好时机。
告诉他,自己在素书死前,曾见到高仲甫的肩舆行往承香殿!
若高仲甫和许贤妃当真与素书之死有关……
面前的人是圣人,是天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吗?给素书正名,给七皇子的生母正名,想必很容易的吧?
“……多谢。”段臻的目光朝她望了过来,隐约似闻一声叹息。
殷染咬住了唇。
段臻默了默,“你不该进宫。宫里有了贤妃已足够了,你们家的人,朕不会再要。”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方才透露了一些子信息,所以他也便扔还一些子信息给她么?她一时间感到无比地荒唐,竟至于发笑,“陛下想要谁、不想要谁,不都是凭自己心情?四年前陛下让殷家送个女人进来的时候,可没说自己并不想要啊。”
段臻看着她,神色温柔平静,隐约如带笑意,目中波光粼粼,似一片宽容的海。
“原来你并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他温声道。
被他这种疑似“不必与这女人一般见识”的目光所注视着,殷染莫名地有些恼怒,转过了头去。
“滔滔天下,谁都可以有苦衷,唯独陛下不可以。”她冷冷地道,“当初我三年丧期甫毕,陛下便命内侍省来要人了。我又有什么法子?”
段臻静静地道:“朕当年要的不是你,而是你姐姐,殷画。”
☆、第47章 如花人(二)
殷染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瞬,仿佛幼兽露出了爪牙,她的目光尖锐得可怕。
段臻叹口气,道:“当年说聘京师及各地良家子入宫,是程相的主张。中宫无人,东宫也无人,老臣们是着急的。你姐姐的名字,恰在名簿上。除了教坊司送上的戚氏外,所聘都是贵女,故而入宫即册宝林,你也知晓的。”
殷染的手攥紧了袖子,身子竟在夏日暖风中发抖,“那……那为何是我?”
如果没有入宫……如果没有入宫……她的人生,岂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段臻微微一笑,“你说朕不配有苦衷,你或许是对的。可是朕的事情、宫里的事情、乃至段家与本朝的事情,你真是全然不懂。不知这四年来是谁在护着你,让你这样肆无忌惮?——朕看那一封陈情书,恐怕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
又是一场噩梦。
按说鬼压床的时候,人要坐起是极困难的,但殷染每做了噩梦,都能立刻逼着自己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
而后,才慢慢地睁开眼。
那一只银香球还悬在帐下,幽幽的香气,混杂着黎明时分窗外的鸟语虫鸣,挠进人心,细密地发痒。她扶住额头,回想起昨日白昼里圣人那句话,心头犹觉寒意。
自己怎么就肆无忌惮了?也许是言语直白了些——然而自己的事情,他知道了多少?
为何说——
为何说有人在护着她?
她记得圣人说:“你应当学着思量思量。你姐姐若入宫,谁会高兴,谁会不高兴?当初端着身份与你一同入宫的官家贵女有多少个,到而今,还剩下多少个?”
圣人的语气很平和,很清淡,可是他所言说的事情,却很可怕,很疯狂。
殷画若入宫,以她的容貌身份,势必要威胁到许多人。她是许贤妃的亲甥女,由宰相程秉国等一干老臣点名入宫,高仲甫会怎么想?许贤妃会怎么想?其他臣僚妃嫔又会怎么想?
她又想及自己入宫之后,许贤妃不闻不问,但当戚冰等人封了才人而独是她滞留原位,许贤妃偏偏来与自己套近乎了……
许贤妃,竟似不希望让自己的亲甥女入宫的。
稀了奇了,许贤妃和昭信君难道不是感情甚笃的亲姊妹?许贤妃无子,不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助她固宠,反而要将自己的亲戚推出去,许贤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如今是盛宠不衰,可圣人百年之后,无子无女的她可如何面对?
也难怪她会找上高仲甫……
至于当初端着身份与殷染一同入宫的女人……到李美人身死,便已然只剩下她与戚冰两个了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而她们俩,都算不上“官家贵女”。
殷染思量着,竟觉背脊爬上了寒意。
原来自己过去的玩法,还真是太幼稚了。
原来……素书尸首被发现的那一夜,段五不让她去找圣人,甚至还逼她矢口否认一切,是真的……在保护她。
高仲甫,刘嗣贞,程秉国,许贤妃,昭信君,叶红烟,戚冰,李美人……无数张面孔在她脑海中浮起又落下,她惊骇地将自己蜷紧了,蜷成月光下一个渺小的圆点,冷漠的月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耳边仿佛有人在轻佻地吹着气:“你这聪明,都是小聪明。你何尝真懂几分宫闱险恶?”
她当时是如何作答的?她说:“这深深宫闱里,最险恶的难道不是殿下?”
他便笑了。少年的一双孤艳的眼,笑意清浅地泛着,底下全是嶙峋的刺。只是那刺刺不伤她,因为她的心是钝的,她自己或许不知,他却早已领教彻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