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烟也因此而更加痛恨她。
红烟哭得无趣了,便开始抽噎着擦眼泪,时或叹息一声:“阿染娘子,我此来,只是担心你。你在掖庭或许还不觉得,大明宫那边实在已闹翻天了……”
“查出什么了?”殷染开口了,却是开门见山,绝无废话。
红烟反应也快,只道:“我也不明内情,都是孙公公在查。只是前几日听闻竟然查到十六宅去了,我心中发了慌,今日终于觑得机会来告诉你……”
殷染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她。
窗外天色惨淡,而殷染的脸色更惨淡。
红烟竟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犹如核桃般肿,抽抽啼啼地又道:“也不知孙公公是得了什么信儿,到了十六宅就直奔陈留王邸……不过还好,”红烟抽了口气,“陈留王说他压根儿没来过掖庭宫,掖庭宫里有多少污秽都与他没有干系。”说到此处,红烟偷偷溜了殷染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他还说,若掖庭宫里果真有鬼,便该下狠手去查,决不可害了……七殿下。”
殷染沉默了很久。
被窗棱分割成十数片的天空中阴云低压,铁马在风中轻撞,发出清脆如乐声的响。可那响声入了耳便嘈杂得直逼心腔,让她几乎不能思考。
都说外物乱人心,可是好好的外物,总是入了人心才变得乱七八糟。
殷染不说话,红烟一时也不敢再说了,只是擦泪。大约连红烟都晓得她是可怜的,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红烟这泪水都是为她而流的。她的脑中一片嗡鸣声,一下子什么都想不明白,便只好发问:“嗯……这……他说错了吗?”
红烟微愕。
“你哭什么?”殷染的语气愈加和蔼了,“我真未明白。”
红烟低下头,咬了咬牙,复抬头道:“阿染娘子!你莫忘了,那些东西,可都是东平王殿下送的——”
不用再说下去了。
她已经看见殷染的身子晃了一晃。
自己指责她对沈娘子落井下石,她纹丝不动;而自己警告她遭陈留王落井下石,她便突然有了表情。
原来她毕竟还是个自私的人啊。红烟不知为何舒了口气。
然而殷染立刻又站直了,站稳了,她皱着眉,仿佛是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又道:“他做得对。我若是他,这样的时刻,下策鱼死网破,中策明哲保身,上策落井下石——我若是他,我自然也取上策。”
红烟愈发不能理解地看着她。
殷染转过头,见到她的表情,带着冷意微微一笑,“多谢叶才人提点,天暗路滑,还请早回吧。”
☆、第35章 落井下石(二)
叶红烟回到流波殿,怒气冲冲地掀过一重重垂帘,却在见到内殿等候的人时惊怔了一瞬。
而后她立刻收拾好了表情,笑得端庄妥帖:“孙公公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遣奴婢们通报一声。”
孙元继却没得功夫与她扯闲篇,径自道:“我找不出证据。”
叶红烟一愣,旋而强笑道:“公公您开什么玩笑……”
“你要摆弄陈留王,我与高公公都是赞成的。”孙元继没好气地道,“可是那个姓殷的宫人是许贤妃的亲戚,找不出证据,如何敢就这样撕破脸?没的给自己惹一身腥。”
红烟再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竟会弃了这盘棋,一时六神无主:“这可……这可没道理,怎么会——怎么会没证据呢!”她忽然道,“我分明看见了!就在御花园里,还有东亭——”
“你亲眼所见?”孙元继眯了眼。
红烟重重点了点头,又连忙摇头,“不,是听人说的——”
“那你倒是自去举发呀。”孙元继却是冷笑。
红烟一怔,慌乱地抬起头,一颗心仿佛被摁进了冰水里reads;恶毒女重生扑倒忠犬。
“怎么,这又不敢了?”孙元继仍是挂着那抹冷笑斜睨着她,“我算看清楚了,你这意思,是要而公去当出头椽子?叶才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我还算是好说话的,若闹到高公公跟前,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红烟一听,已知是那边高仲甫动了真怒,吓得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是、是妾身思虑欠周,孙公公可千万体谅妾身啊!天晓得他们怎的就一点证据都不留下——”
“这里还有一桩事。”孙元继冷笑,“圣人虽不让陈留王就国了,但忠武军那边始终是圣人一块心病。陈留王若想置身事外,只需向圣人请缨,出去不消三月,宫里便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会子即算七殿下死了,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了!”
红烟懵懵懂懂地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其中关窍:原来自己借着七殿下的病这般发挥,全都是做了无用功了?她不甘心啊!她咬住牙根,两眼都红了却偏没有哭,叩下头去重重地道:“妾……妾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
***
殷染将那一小块苏烟黛的画眉石小心用布包好,托梁女史带出宫去送与沈青陵。梁女史说沈青陵自上回被她狠狠骂过,回去竟果真用功起来,听其心志,似乎想去十六宅做个女官。
殷染即刻就皱了眉,“怎么还想做下人?”
梁女史道:“十六宅与宫里又自不同。沈小娘子是有志向的,若配个市井中人,她定然不会甘愿。倒不如让她试试看。”
殷染沉吟着,不再说话。
腊月廿八日起,大明宫、兴庆宫、太极宫、十六宅及各个离宫别苑,每夜里悬庭燎、烧爆竹、燃灯火,绵延数里不绝。纵隔着无数道红墙,寥落的掖庭宫里都能听见爆竹的噼啪声,通亮的夜火渗进黑暗里来,带来彼端彻夜欢闹的声息——这在九重深宫之中,实在是最不稀奇、又最稀奇的声息。
殷染翻了个身,背对着被灯火映亮的窗,将脑袋全埋进了枕头底下。
这将是她在宫中度过的第四个年关。
没有欢笑,没有热闹,没有爆竹,没有烟尘。没有歌,没有酒,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三年,不,是五六年这样下来,她都已习惯了。
只是更漏却毕竟太难捱,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眼前却又飘忽起红烟那张哭哭啼啼的脸。她在说什么?明明每一个字都是懂的,拼在一起,却成了苍白无意义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