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有两个家,一在洛阳城内,与妻曹氏、妾甘氏,及两个女儿所共居也,二在城外,构建庄院,与侧室管氏、儿子是复共居。缘由在于曹、管二女不和,是勋此前国事倥偬,没精神头操心内事,干脆把两人分开,其后便逐渐成了定例。分开时间长了,二女倒也往来致书,甚至偶尔走动,表面上尚算和睦,只是谁都不提“分久必合”之事,是勋也只好继续两头跑。
总体而言,他在城内宅邸呆的日子比较多,出至城外庄院,也就占了五分之二的时间而已。所以就理论上来说,与两个女儿相处比与儿子是复相处要亲密得多——再说是勋本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不似这年月绝大多数士大夫,视子如璋,而视女若瓦。
但这绝不代表他在主观上就疏远自己的儿子,对于是复的教育问题还是颇为上心的。是勋满脑子的未来知识和理念,充满了倾诉欲,非常希望能够将自身的真实来历向某人合盘托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人必目之为疯癫也。即便在《物理初言》当中,他也咬紧牙关忍住,没有花篇幅描述两千年后的世界形貌——这年月即便再开明的读书人,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理解其中之万一啊。
只等有了儿子以后,他才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这些全都说给儿子听啊……不,是必须要说给儿子听!只是灌输的时机还需斟酌,真要把儿子教育成为具备未来理念的古代人,那在社会上还可能混得开吗?终究不可能带儿子到未来世界去瞧上一瞧,亲身体会啊,那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知其然而不尽了其所以然,恐怕自己都会把自己给逼疯喽。
周不疑近来越发神神叨叨,愤世嫉俗,便为明证——这还多亏自己和关靖、诸葛亮反复开导他,否则即便曹操不下狠手,千夫所指,那小年轻也必然无疾而终。
世人都说,是太尉的群弟子,各得其一所长也,诸葛孔明得其“仁”,郭伯济得其“信”,司马仲达得其“睦”,秦元明(秦朗)得其“言”,张敬仲(张缉)得其“恭”……独周元直得其少年时之狂态,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所以是勋打算等儿子人生观、世界观基本成型以后,再逐步向他透露事情的真相。问题是,又将要如何塑造儿子的人生观、世界观呢?对于张缉、秦朗、夏侯威等少年弟子,是勋聘请了名儒卢毓卢子家前来教授经学,自己只偶尔指点一下罢了,可是对自己亲儿子是复,那真不放心扔给别人,尤其是这年月的儒士来教。万一灌输了一脑袋的泥古不化,恐怕自己就再难扳正过来啦。
故而他亲自上阵,六岁即为是复开蒙。但问题自己的精力终究有限,而且还三天两头地出远门,折冲于诸侯之间,再加上终究是自家儿子,又有管巳拦着,那真是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出记性来……
经过是勋长年的努力,他如今终于可以拍着胸脯说,儿子是复无论在这时代还是自己穿越前的时代,人生观都算勉强正派,至于世界观……不提也罢。可是虽然是复瞧上去就是很正常的官宦子弟,没什么劣习,也没什么恶行,论及学问,却实在是提不起来啊。
在经学方面,是复也就能够背诵《论语》而已,其余各经,竟然未能通读,遑论明了其意旨了;在文学方面,是复落笔勉强文通字顺,灵性、华彩是一毫也无。若是去应科举,以是勋的身份,其子弟中正品评必给第一等的上中,有不少的加分儿,但就算再加一倍,估计也还是名落孙山……
是勋只好安慰自己:“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是复走不通科举之路,但可以蒙荫为郎啊,只要自己老了老了,在政治上不骤然跌一个大跟头,是复本人也不捅什么大篓子,累积资历,二千石终究还是有得做的。等自己一闭眼撒手,就算新的爵制始终不定,起码还有个侯位传袭给他,乃可一生衣食无忧也。
然而问题是,是复并不是真的“愚且鲁”,他只是不喜欢文事而已,大概受其母的影响,弓马之道倒颇为娴熟,年纪轻轻就甩开他爹好几条大街去。管巳有时候也得意洋洋地吹嘘:“吾儿不学其父做宰,乃可为将军也。”是勋说你就真放心让儿子上战场,不怕有个万一吗?管巳闻言哑然,好一会儿才想出辩驳的理由来:“彼父可致太平,儿乃为太平将军。”
是勋心说太平将军有什么好当的啊……
是复既然在文事方面毫无所长,是勋满肚子的“学问”,也就不合适传授给他,说明真相的时间只得一拖再拖。后来他也想明白了,儿子虽然加冠,也才十八岁而已,少年人心性不定,总得等他真正成熟以后,才能透露真相啊。而且自己也才四十岁——实际年龄其实更小——虽然这年月人们的平均寿命很短,但作为养尊处优的公卿,努把力就不可能活不过五十岁去,我着的什么急啊。
因此上,他对是复真不能说是“诸事无隐”,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儿子对自己“诸事无隐”罢了。
故而这回是复说了,我不瞒你,跟你实话实说,对于太子那是真不看好,而且——“阿爹寄望天子,儿等则必寄望储君也,若不得人,宦门之危,恐反甚之于平民也。”
是勋点点头,说你有这份忧患心思,倒也挺好,然而……压低了声音问:“汝以为诸王中,谁可为嗣?”
是复咧嘴一笑,回答说:“诸王以阿爹故,皆愿与儿交游,其任城王、历阳王往来最密……”历阳王即曹冲曹子盈——“然儿以为,能安泰国家者,唯任城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