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修界发生的事情似乎对凡人并无影响,哪个朝代兴起,哪个朝代没落,好像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是转个身便有故人远去,凡人知蜉蝣朝生暮死,故而作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可时间对于修士来讲似乎不是那样重要,十年二十年似乎弹指一挥便过去了。
大抵上修界的气运终于到了头,钟家老祖封魔灭鬼六百年之后,那不堪一击的安宁终于显露出裂痕来。
鬼主魔尊相继出世,妖王也显露出头角来。以敦煌祁连为界,北至漠河南归淮安。三座洞府拔地而起,魔尊在楼家旧址幽咽泉建了嘲天宫,魔修有了归处,纷纷跨过淮安河北上归复。安秧砸了雪衣楼,将敦煌城扩了进去,建了明灭窟,妖族从混沌中醒来。与其他两位相比,钟翮却淡漠许多,她回到了长白。鬼主一身黑衣站在皑皑白雪中,她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破旧的雪庐。这里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由于镜上的作用,临行前杯中的茶水甚至还散着袅袅雾气。
钟翮沉默得像是要溶进山川去,站在身后前来帮忙的阮青荇有些看不下去,她轻咳了一声,“要在这里辟府吗?”
钟翮身后站着不少当时在鬼渊中的厉鬼,只是细瞧又与之前不一样了。他们每个人的眼瞳都是清明的,神志也都完好无损。秦遗风站在钟翮身侧,她是秦雪衣的大师姐,是死在鬼渊中的弟子之首。
秦遗出声道,“鬼主,要在这里吗?”
像是被惊醒,钟翮摇了摇头,伸手两指一动,雪庐外的飞雪便停了,室内的茶水炊烟缓慢地结上了一层冰。陆嘉遇不在,镜上的存在也就没了意义。
她将鬼府建在了长白深处,叫一线天。
当年钟鸾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封印在岁月侵蚀下缓缓露出了原貌,上修界几大宗门带着弟子拆东墙补西墙,延绵战火将整个中原点燃,妖邪四起,民不聊生。
年轻的弟子还来不及在幻海秘境中多走几遍,就被迫在乱世中提前长大了。
陆家处于五家正中央,于是建了一个灵讯堂,房中一道道红色灵线,尾端牵着一个传讯符,地上一座巨大的阵法旋转发出微光。忽然一道传讯符亮起,自动落在漂浮在阵中等待接收。
门外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想起,桐木门被一双手推开。那双手如同陆家的苍竹一般骨节分明,指尖圆润修剪得很整齐,若是细细看,那双手的指腹还有薄薄一层茧——是常年握剑的手。
那只手很瘦,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弱。条条经脉妥帖地附在指骨上,只稍一用力就能陷进一人的胸骨中,像一把匕首。
传讯符得了那只手的召唤,自动向人飞了过去,想一直被雨打了的蝴蝶幽幽落在了手掌中。
来的是位公子,鬓角两缕长发,额间一道红痕。眼如平湖眉似远山,只是眼里不再有水汽和懵懂。陆嘉遇一身广袖雪白长袍,腰间云纹玉带,是陆家内门弟子的装束。
他低头匆匆一扫,“东陵有难”一道火焰一般的字迹显现在传讯符上。
东陵在西南医谷附近,想来是云家一群医修应付不来,故此求援陆家。事情与他想得没有二致,陆嘉遇连犹豫都没有,收了传讯符就打算御剑过去。
“你刚才回来,又要去哪?”陆汀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陆嘉遇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转过身道,“祖母。”
陆嘉遇油盐不进,他脑子里就长着一根筋,而且专门是用来气陆汀州的。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陆汀州看着陆嘉遇淡漠的表情就头疼。
他也不是不听话,在修行上陆嘉遇十分好学,他恨不得将十二份心思都放在修炼上。可到了其他的事情,这人就变成了过脑不过心的样子。你说什么他都答应,可做事依旧我行我素。
陆嘉遇背着断羽时常在外单打独斗,他实在是好看,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弟子。只是陆家上下都明白一个道理,想约陆嘉遇一同游猎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去约陆汀州。他来去自由,像是生在陆家之外,这里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罢了。
今日陆汀州下来是专门来堵他的,若是再晚一步这不知疲倦的小孩又要飞去东陵了。陆汀州打量了他片刻道,“你才回来,回去多休息一下吧,这趟事情我让知春去。”
陆嘉遇拧了拧眉,“陆师姐应该还在瀛洲处理蛟龙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不跟人吵架,遇到不想做的事情也从不出声,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挑出来。你看不是我想去,是我不得不去。可这祖孙二人都知道这是一句借口,他不想长久地待在陆家。
陆汀州不想让步,她沉沉看了一眼陆嘉遇,“我知道你不喜欢在陆家呆,但是你方才从境北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你年纪还小不动珍惜自己的身体,等到以后铸成大错又怎么办呢?你不顾念陆家我不怪你,但你是你爹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他要怪我的。”
陆嘉遇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终于将目光移向这个试图小心翼翼挤进他世界的长辈。尽管她的容貌停在了三十多岁,可他恍惚间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剑修的脊梁骨又弯了一寸。
“没有。”他轻轻开了口。
陆汀州没想到她会真的得到回答,眼中弥漫上惊喜,“什么?”
陆嘉遇难得有些难为情,偏头咳了一声,“没有不喜欢呆在陆家,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的,祖母不要挂心,我只是……”
他还像说什么却在那欣慰的目光下哑了唇舌,我不是不喜欢陆家,只是我不知道我要呆在哪里。
陆嘉遇觉得尴尬极了,他不善于处理这样黏黏糊糊的亲情,尽管他不喜欢,但他又不能将血脉全都丢出去,“去南陵我会小心。”
在那双湖泊一般眼睛的注视下陆汀州愣了一下,半晌听明白了这话却觉得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怎么说了这么一点都没听进去,陆汀州简直头疼,干脆伸手向陆嘉遇的左肩点了过去。
陆嘉遇本来想躲的,但是想到这是陆汀州又生生停下来了。只轻轻一指,陆嘉遇却被肩上忽然爆发出的疼痛惊得脸色苍白,他捂着肩膀踉跄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你有数?”陆汀州脸色不好,淡淡瞥了一眼没再靠进。
“东陵我一定会去的。”陆嘉遇不再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