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腥气在这双金瞳下几乎无处遁形。钟翮追着那条断断续续的红线,不紧不慢地走。直到红线消失在一个被石块掩埋的山洞口。
钟翮伸手拨开掩映在眼前的松枝,脚下步子未停,无数细小的黑气将碎石一块一块运开,远远瞧着竟像是这些杂物为她一人让路一般。
“无用功罢了。”钟翮逆着月光,藏在阴影里,声音却比冷泉更冷。
面前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却骤然亮起一束焰火,角落里一团阴影动了动。残存的意识先行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洞中汹涌的魔气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平缓了下来。这其实对钟翮没什么影响,她太熟悉了,就像站在温水中一般。
她两指抵在眉心,轻轻揉了揉,倦意已经遮掩不住了,“阮青荇,过来。”
角落里的人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转过了身。可当她转过来的时候,脑海中轰鸣不止——她对上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双金瞳。
也不能这么说,钟翮那双金瞳并未刻意收敛,大抵由于属于陆嘉遇的眼睛并未还回去,无数似有似无的鬼气将那双眼瞳衬得万分邪气。与这双眼比起来,阮青荇不过是个牙都没长齐的稚子。
“你的眼睛……”阮青荇喃喃道。
她话未说尽,钟翮便施施然道,“我当不起你一声仙长,人间的血脉已经死了七年有余了。”
“那些孩子你都护下来了,都在我那个小院子,什么时候带走?”钟翮戳开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抱臂斜靠在一旁的青石上修生养息。
阮青荇摇了摇头,身上溢散出来的魔气徒然变得滚烫,她惊得立不住,捂住胸口撑在了那块石头上。硬生生凭着血肉之躯在石块上抓出了一道沟壑。
钟翮连眼睛都没动一下,阮青荇喘了两口气才开了口,脸色比尸体更难看,“我不能回去……”
“所以你就把那群孩子给另外一个大魔头?”钟翮气笑了,伸手按在阮青荇的眉心,一道复杂的红色莲花纹就出现在了她额上。
阮青荇看不见,她只能感觉到一阵霸道的冷气兜头而下,本来滚烫的灵台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时间清醒了过来。她周四乱窜的魔气在那道鬼气的约束下渐渐安分了下来,她终于寻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过是入魔罢了,你的神魂仍旧是你,只是要受些苦,楼家人好不容易将血脉洗干净,忽然跟着别人姓是什么道理。”钟翮收回了手。
“我想知道楼家于我,到底是什么?”阮青荇抬头看着她。
钟翮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属于你的我都会告诉你。”
那些尘封的真相,被钟翮一页又一页吹去尘埃,揭开给了阮青荇看。她本不必这样做的,谁家在仙门里立起来了,谁家又在仙门中泯灭,这样的事情沧海一粟,似乎在史书上连留名都不必。可她讲得很细,等到结束的时候,月色已经上中天。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人有资格隐瞒,哪怕是他的先祖。
她掸了掸白袍上的灰尘,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片刻又像是僭越了一般收回目光。“我不是来救你出苦海的,阮青荇,你合该恨我。”
阮青荇站在黑暗中,哑声道,“我恨你救了我么?”
钟翮偏过头来,神色很奇异,这人间苦楚分明落在阮青荇身上,可痛感似乎都传到了她心上,钟翮笑了笑,“你该恨我将你拉进深渊中。”
“可你给孩子们留了退路,我们扯平了。”阮青荇轻声道。
钟翮却笑着摇了摇头,她像这么真笑的时候很少,那双眼睛眼尾弯起来的掩饰像是闪着细碎的光,“你会明白的。”
可惜那样冰雪消融的笑意转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阮青荇痛极出现了幻觉,钟翮的脸色徒然变得雪白,像是一开口就要融化的样子。
“经脉气息可都记住了?照着之前那样的感觉梳理魔气便是,那些孩子们我会交给钟家,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拿这个名帖去钟家要人。”说着钟翮将一张名帖放在了洞口。
阮青荇动了动,“那我怎么寻你呢?”
钟翮却已经大步向前,“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尽头,阮青荇不知道钟翮在她头上留下的是移情印,一般仙门家若有弟子受了重伤或者修行出了岔子气血逆流,长辈便会在他们额头留下印记,随即痛楚会分一大半到那人身上。
只是钟翮没告诉她罢了,这样的痛会让人发疯到什么程度,她最清楚了。再次体会这样的锥心之痛的刹那,她竟还有些怀念。
等到回到房中,已经四下寂静了。房中的灯居然还亮着,钟翮忍着额间剧痛,推开了门。
床中央陆嘉遇正裹着被子坐着等她。
钟翮不怎么意外,她沿着床边坐下,“还不够累么今天?”
“她怎么样了?”陆嘉遇开口道。
“死不了。”她眉心抽着疼,可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双毫无血色的唇。
陆嘉遇为她拉了拉被子,像往常一样侧躺在钟翮身边,“秦游给我递名帖了。”
钟翮知道这孩子满心都是想问的问题,偏过头看他,“接了么?”
“嗯。”陆嘉遇点了点头。
头又开始疼了,钟翮心里“啧”了一声,偏过头将一只手搭在额上,“想接就接吧,秦家散得七七八八,仙门里只会写书的门派本就不长久,气数已尽是正常的,秦游当是这一辈的楚翘了吧?瞧着还挺有野心,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递名帖么?”
陆嘉遇掖了掖自己的被子,将下巴露出来,“因为你。”
钟翮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这么一个答案噎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陆嘉遇显得很无辜。钟翮笑了笑,“因为你爹,他是当年的名仕,要声誉有声誉,要实力有实力,月华剑出,多少人闻风丧胆。”
陆嘉遇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显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不喜欢他,有点像周府那群争家产的女人。”
这么个比喻倒是新奇得很,钟翮低低地笑了,半晌偏头凝视着陆嘉遇,“你倒是聪明,要是……”
要是什么?陆嘉遇没听清,于是凑近了些。钟翮也正巧低了低头,于是他便正撞上一双灰色眼眸。
“要是你再强些就好了。”
说完,便没了声息。陆嘉遇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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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