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津冒死入宫进谏,为的不正是后世香油永继么?如今有了,便是遂了心意,又何须怒也?”
这让裴钧霎时抚掌而笑:“妙妙妙!倒是我寡虑了!”说罢讶然向姜越看去,心道人人听了这大骂张氏的话,都会斥他裴钧悖逆师门或言语不敬,可至今唯独姜越一人,居然还接着他,三言两语就把张津都连着骂了——这无论如何都叫他痛快。
可他刚想与姜越继续言说,转头却见姜越已继续往里走去,就像方才只是一时失言而已。他这才想起姜越此时本是不该搭理他的,于是又只好好笑地跟上去,心里不住盘算着怎么才能破了这僵局。
过了前厅就是喜礼所在的正堂和中院,堂内放着一干仪礼用度,院中摆了三十来桌精美饭菜,来客都坐在席间言谈说笑,几乎桌桌满席,一边廊上有管事正收纳喜礼。
姜越跨出门槛走到廊上,刚将手中木匣交与管事看过,就听他们谢恩高呼道:“谢晋王爷赐礼!”
此举本是借报录喜礼,传达晋王爷姜越到宴了,好让家中主人迎出接待,可这一声出来,却倒先叫满庭宾客的热闹猛地一止,接着所有人都窸窣站起来向姜越叩拜,齐齐荡起的袖口仿似江潮翻涌,皆道:
“晋王爷万福金安!”
这一静一动间,当中所有正统法家和朝中清流的目光便都看向姜越,其间有疑惑的,有揣度的,有些似冰,有些似针,霎时都朝姜越袭来——如扎在他脸上,又如隔在他身前,无不透出种疏远的恭维和隐隐的排斥。
姜越正要走下石阶的步子就此止住,面上虽是浅笑着说了句免礼平身,可面对这一院子密密匝匝的清官忠臣、当世豪杰,他眉头还是几不可见地蹙起一丝细痕,心中直如步入狮群的独狼般,腾起一股不安而锐利的异类感。
而就在这极为短暂的寂静中,他身后突然传来裴钧与张府管事耍皮调笑的声音:
“……本院这是刚出禁苑嘛,来此匆忙,礼未随身,稍后便叫家小送来。你们先记下就是——来,南朝玉瓶一对儿。”
一时院中清流忠臣的视线皆被这朗朗之声引去,又恰听张府管事畏缩道了句:“是……裴大人。”
仅这一句,便叫这些方才看向姜越的微妙目光顿时猛厉了数倍,瞬息就放过姜越,转而化作刀刃般一一劈砍去了裴钧身上,就连人群中三三两两相觑无言的沉默压抑,也极似一浪汹涌的黑水,可其扑来的浪头却掠过了姜越,只径直拍向他身后的裴钧去。
姜越怔然立在原地,一时只觉后腰被人轻轻拍了拍,耳边忽而绕来丝柔柔热气,将裴钧低沉的声线穿丝般缝入他耳中:
“别怕,这就是张家。他们眼睛能吃人,也只有眼睛能吃人。”
下刻那热气消失,拍过他后腰的手却移到他身前。
他扭头,只见裴钧已先他一步走下石阶去,还更将递向他的那只手放低了一些,回身向他舒眉笑道:“王爷小心石阶,来,臣扶您下来。”
裴钧这笑,有着过去每每与姜越斗嘴时常带的戏谑,可眼底却多分温和,这时见姜越看来的眸色一动,又极其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姜越在他这小动作下稍一思索,忽而明白他用意,于是抬手便按下他小臂,当着众人回他一笑道:“不必了,裴大人自己当心脚下才是。毕竟走太快了,也不万全。”
此话一出,周围看向裴钧的目光竟即刻松软了两分——当中那些尖锐与敌对倏地削减,大半都变成幸灾乐祸,而那些看向裴钧的人,也终于又因此各自交头接耳起来,渐渐也恢复了庭中的喧闹,不消一会儿,又正常吃起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