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那侍卫便哒哒跑到裴钧面前,弯腰恭请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猎有得,特请您陪席御膳,一同尝尝野味。”
裴钧听言与崔宇对过一眼,只好暂别,心下一边计较着姜湛此举的用意,一边也跟着那侍卫走到姜湛马边上,见过礼,便仰头看向姜湛笑问:“听说皇上猎着东西了?”
“不过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们烤了吃罢。”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钧伸出手来,眼见是要裴钧扶他下马。
天子递手让扶,是种亲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对臣子的信任和荣宠,可在这种种证据皆指向裴钧亲姐杀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钧被其波及的时候,姜湛作出这一举动,却更是一种风向极为明确的暗示。
周围随行的官员武将惊疑相觑,不敢发一言,但此时此刻,却无不对皇上庇护裴钧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钧在周遭若有若无的嫉羡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离鞍、甩镫下马,而姜湛稳稳立在雪地上了,却还继续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当累了,便随朕走走罢。”
他身后一干臣子立时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钧道了声好,便与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营帐,一路上二人间却并未说话。
姜湛的帐中依旧生着格外暖热的炉火,裴钧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时,正见帐子东面的御案上摆着个镂花的木制函盒。这种函盒他过去在鸿胪寺做行人的时候常见,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约公文的。
——莫非部族间又与朝廷有了新约?
他正要出声问姜湛,却听姜湛隔着屏风先道:“裴钧,听说今晨有个太医供认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晋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审的折子也递来朕这儿了。”接着他穿着丝绵的常服披袍从屏后走出,抬手将胡黎挥退出帐去,双眼看向裴钧道:“上面律法写得太明白,朕只得准。”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便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姜湛,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紧他手腕,“难道只有皇族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握他手腕的力道顿时一松,“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