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深深闭目一瞬,下刻才开眼长叹:“甭查了,结案罢。”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时只觉胸口被一团黑气罩着。那黑气中邓准和姜湛的脸交替晃动,时而温顺乖巧、时而疾言厉色,一个叫着他师父一个叫着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叫他闷沉发堵、脑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边儿部堂里坐了,他便开了句口:“老崔,我今儿还是把钱海清接走吧,老搁你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崔宇点了头道:“你想好了就成。”说着便叫人去放钱海清出来,又说顺道打给裴大人打碗茶水。
“别别别,”裴钧好歹憋出个笑来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还过不过了?还是回头我再请你往别地儿坐坐罢,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总也得好好儿谢你。”
“成,那我等着就是。”崔宇是个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钧客气,此时见裴钧起了身,便也起来送他出去,还继续宽慰他,让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钧眼下又确然没那心思再回去接着睡大觉了。因想着刑部已离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权当是暂且忘忘事儿。
本朝律令钦定各级官署于每年腊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务,署办人员皆回家过年省亲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门“开印”办公,是故眼下几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几日工期。
裴钧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将钱海清带了出来,原是叫钱海清先自个儿回忠义侯府去,可这学生却不应,非说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务开开眼,揪着他袖子就要跟着去。裴钧心里尚且被邓准之死给压着,没那精神同这娃娃争,便也将他提拎着带去了,可一入堂,却正巧遇上晋王爷姜越坐在他惯用的书桌后,正是来签年底封印前的最后一批公文的。
层层垒砌的公文中,姜越穿一身镶珠朝服坐着,眼见是清早才从宫里请了安出来,这时抬眼见裴钧不仅没穿戴官服乌纱,又竟还带着个钱海清不紧不慢踱进府来,不免便眯起些眼睛稍稍将二人打量一阵,继而望向钱海清笑道:“裴大人这是换了个学生?”
“王爷万福。”裴钧抬手同他作揖,答了一句:“学生还没换呢,指不定这一个明儿也给赶出去了。”
他身后钱海清正在给晋王行礼,行至一半忽听这话,盯着裴钧后背就瞪圆了眼。这一出裴钧见不着,却叫他对面的姜越看得莞尔,而裴钧见姜越发笑,这边扭头去看钱海清,却又见钱海清一脸对他笑得极乖顺,便狐疑地遣他先随处去转转,自己只回身继续同姜越说起司部事务。
姜越脸上被刺客留下的小红疤已落了,现只剩道浅浅印记还挂在眼下,瞧来自然不比还红着的时候气势凌厉,早也恢复些平日的淡漠温和,却叫裴钧看来,一瞬直如光景回流似的,几乎又觉眼前的姜越已同少年时的影子层叠起来,就连那脸上印记的位置都差不多相仿,若不是口中还讲着城防、囤粮,他怕要真以为自己还在青云监替他跑腿送书了。
姜越察觉裴钧的打量,正说着的话便渐渐结了,先道:“多亏了裴大人送来鲨露,孤逐日涂抹,脸伤当不日便愈。孤要谢过裴大人。”
裴钧原是根本没指望姜越会用他送去的药的,却未料姜越竟直言好用,不免些许讶然地稍稍点头示意:“王爷哪里话,是臣要谢过王爷赠茶呢。”
姜越听他说茶,笑意就渐渐染上眉梢:“那茶花两度因裴大人盛放,想来是同裴大人缘分匪浅,孤不过是茶赠有缘人罢了。”
“那王爷就谬赞了。”裴钧一听这话只想苦笑,“王爷,臣研习至今尚未再见那茶花再开呢,如此无缘,岂非要叫王爷收回那宝茶才是?倒省得它通通废在臣手里,多可惜啊?”
姜越听言几乎是立时就道:“裴大人不必介怀。”又仿似因这话说得过急,说完便有了少时的停顿,接着稍一作想,才用后话道明所以:“毕竟今年的新茶,不日也快来了。”
“前日承平国书已至鸿胪寺,孤也有幸得了份转呈——听闻承平二皇子一行已到达平京关了,料明、后日便会入京,”姜越手中拿出下一份待签的文折,不紧不慢地对裴钧报以个安心的笑,“每一年的承平国使都会带来许多妙茶,今年若有新物,孤到时便再邀裴大人共品。”
可他这一说起承平二皇子,倒没叫裴钧先想起什么茶来,反倒是先想起了这一年国宴上会发生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年的承平来使因请求与姜氏皇族和亲,同行便带来了一位年轻貌美的皇族国姬,名叫秋源芊。他们希望少帝姜湛将此女立为妃嫔、甚至皇后,以重现旧日永顺年间两国友爱互存的盛世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