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幻觉的钟冥为什么头发是白的啊?他真心不理解。
邱音晃了晃自己脑袋,指望幻觉就这么消失算了,然而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钟冥还在那里,甚至变了个姿势,他把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戴了起来,用脚点着地从自己手上那个塑料袋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又看了看手上的水,好像很嫌弃一样把里面的水都倒进马路旁边的花坛里,还把空瓶子重新拧了起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除了那头白发,其余的样貌都和钟冥一模一样,虽然好像在大街上小动作多了很多,但是那绝对是钟冥没有错。
那是钟冥。
是钟冥。
钟冥。
他脑袋里还残留着他们在黑板前的那一刻,那刻于他而言近乎成为永恒。他仍记得他的面前一瞬间闪过的钟冥死去的样子,那带上了意识的模糊与昏黄,但是那并不干扰他看到的东西。然而就在他刚准备出声提醒的时候,刚刚在他面前闪过的那一个画面,在他真正的眼前,重现了它自己。
天哪。他想,在钟冥离开他们之前,在钟冥离开他之前,他应当早点把这结局说清楚的,用尽一切方法——满嘴无牙,以唇舌。双肺郁结,以咽喉。关节僵死,以震颤。眼翳遍生,以泪珠。
“怎么了,阿音?”他还记得钟冥死前的最后这句话。
钟冥在喊他的名字,就像在求救一般。但他什么都没做到,他就差那区区几秒,钟冥的头就与他的身体分离,邱音再也抓不住他。
而现在,他的一切悔恨都像没有意义一样。
因为钟冥回来了。
虽然邱音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拥有极端不好的预感,虽然这个钟冥和他记忆里的钟冥所表现出的样子几乎完全不同,但是重逢的喜悦死死地攥住他的咽喉,他不想去考虑这些。无论钟冥变成什么样了,至少那是钟冥啊,活生生的钟冥,现在哪怕钟冥用他最难听的话谴责邱音哪里哪里不好,邱音也会甘之如饴。
三年过去,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
红灯剩下来的二十秒对他来说宛如二十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钟冥身上,但钟冥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眼神飘忽地扫视周围,好像这里的每一栋建筑都让他感觉新奇。
红灯结束,绿灯亮起。
邱音一个箭步向对面冲去,中途甚至不小心差点撞到想赶最后一秒闯红灯的电动车,但他没有听对方的抱歉,也根本不在乎这些。钟冥慢悠悠地低着头从对面往他这个方向踱步,而他紧紧盯着钟冥往那个方向飞奔,手上的炒粉都恨不得丢掉。
他一把抓住了钟冥的手腕。
猛然被抓住的钟冥好像并没有太过吃惊,反而反应迅速地一拳往他脸上招呼过来,但是在看到邱音的脸的那一刹那,他及时停了下来。
“哦呀。”钟冥看着邱音急切的眼神愣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忆他是哪位,很快他好像就有了印象,他眯起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过,但是现在带着笑意的眼睛,勾起一个更加开心的笑容,“这不是我亲爱的阿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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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冥……”邱音颤抖着喊出钟冥的绰号,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比如说对不起,没能救到你;比如说你是怎么复活的,你还好吧;比如说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再比如你现在过得好吗,但是到最后他也只是说出了四个字,“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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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吗?”钟冥一瞬间有个愣神,但是他很快就用笑容掩盖掉了,他嬉皮笑脸地问邱音,“即使是这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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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邱音没懂对方在说什么,虽然钟冥说话一直都是神神叨叨他不怎么能听懂的,但是这个也有点莫名其妙了听起来怎么都像在自我厌弃,可是表情看起来这人又十分开心,于是他一副天哪终于你也会轻描淡写地开玩笑的表情继续说,“当然是这个你了,还能是哪个你啊……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一直都在哪里?你知道那所有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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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就一醒来就回来了呀。一直都居无定所……然后所有事,这个我也没必要知道吧,并没有兴趣去了解。”他挑挑眉毛,“而至于还能是哪个我嘛……”钟冥突然故作震惊地捂住了嘴,一脸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的表情看着邱音,然后他一把把邱音扯到了路边的树后,慢慢将自己的头发变为黑色,然后用邱音无比熟悉的,面无表情的脸,懒懒散散地摊开了双手,“你说什么呢,当然还能是这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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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察觉到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爬上了自己的脊梁了,他面前的钟冥就像一条滑腻而且冰冷的毒蛇,无论他的外表是否和钟冥本人一模一样,他都不是邱音认识的那个,即使用尖利而刻薄的外壳包裹住自己,内里也其实柔软而强大的那个钟冥了。虽然现在面前这位不知道是谁在将头发彻底变黑之后和钟冥实在是太像太像了……甚至是他现在看着邱音的眼神,淡然而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像一池平静的水,近乎就是钟冥本人。但是邱音现在却只深深记得刚刚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那个冷血动物用他的保护色成功地欺骗了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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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普通人死去之后是绝对不可能复活的。邱音绝望地想,难怪刚刚的这个人问他是否欢迎的是“这个他”,因为他压根就不是钟冥。强大的落差让邱音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本来以为他好不容易渡过了这如地狱般的三年,结果现在他硬来的居然是一个更大的恶意。
“什么,这就不欢迎我了吗?”钟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歪着头看着邱音,他的黑头发还没有变回去,依旧是那个钟冥本人才会有的稍微有点悲伤的,但是表现地并不明显的表情,邱音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没想到看到钟冥的脸会让他如此难过,特别是当他知道里面的核并不是钟冥本人的时候。他本来以为,如果是自己的话,看到钟冥的照片,或是回忆起有关钟冥的回忆的话,他至少还是会很淡然的,会有悲伤而明了的微笑——他到现在为止还没能尝试过,他拿到的班级合照上钟冥的脸也是糊的,他甚至差点遗忘钟冥是长什么样的,他只能记清钟冥没有弧度的嘴角和他平淡如水的眼睛。
“不……”邱音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看钟冥,他手上力道一松,他买的炒粉啪一声轻轻落在地上,他用劲攥紧拳头,直到他感觉他所有的指甲都把他的掌心掐出血来才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拳头,他发狠似的猛地挥向了钟冥,打得中最好打不中也罢,邱音只是再也不想面对这张脸了。
结果他打中了。
那个钟冥压根就没有躲避,只是任由邱音一拳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脸,他被打中后轻轻地带着一丝笑容转回过头来看着邱音,然后可能是牙齿把口腔内壁给磕破了,他往地上轻轻吐了一口血,那口血是暗黑色的,在地上绽放出了一朵花的形状。
“真过分啊。”钟冥伸出自己的左手用手臂贴上了自己被邱音打过的脸颊,轻微地挑了一下自己的眉毛,“阿音,你当时没能救我就算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回来啦——你怎么还打我呢,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心如刀绞啊。”
“我想救的不是你。”邱音咬牙切齿地说,他狠狠地瞪着钟冥,看着被他刚刚一拳打过的钟冥的头发渐渐恢复白色,甚至连一开始是白色的眼白都被渐渐染上黑色,他心中更为愤恨,说,“我想救的是那个在黑板前面想要提醒别人的阿冥……而那个不是你,你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伪造者而已。”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钟冥向被邱音的话给震惊到了一样,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邱音,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刻的笑声,紧接着他把声音压了下去,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对邱音继续说,“……我指的并不是我一开始死掉的那个时候啊。”
“什么……”邱音后退一步,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呆呆地看着钟冥,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带给他极端崩溃的感觉,但是他居然还是继续听下去了,“你、你指的是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那时候,一直在做噩梦啊,报丧女妖?”钟冥一看邱音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好像非常愉悦一样眯起了眼睛,轻描淡写地问邱音。
“你……你怎么知道……”邱音震惊,这个钟冥不仅知道他是报丧女妖居然还知道他一直做噩梦的事情,邱音是不知道这个钟冥是从哪里知道的,但是如果他连这都知道……这个钟冥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不仅知道这些呢。”钟冥笑了,他恶劣地笑着对邱音低声拉长了音调说话,“我还知道,那些其实……并——不——是——梦——”
“你他妈什么意思?!”邱音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上前一把揪住钟冥的领子,又挥起拳头给了他一拳,这欲言又止的感觉吓得他连脏话都骂出来了,他好像能猜到钟冥要说什么了,但是他的内心狂吼着让他不要听,他不能再接受更可怕的事实了。
“我是真的在坟场半死不活啊。”钟冥冷笑了一声,他的头发唰一声又变成白色,他低声问邱音,“我在那里被火焚烧,被一次又一次地切去我的头颅。我的浑身上下都被烤到冒烟,我的声带被烧毁,叫都叫不出来,我都感受地真真切切的……啊不对。”他又改口,一副很怜悯的表情看向了邱音,勾起一个笑容,“按你的话来说……那是‘那个钟冥’都感受地真真切切的,对不对呀?你明明每一次,每一次都看见了,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我,在你因为这个你认为的噩梦所惊醒的时候,你除了后悔,除了发呆,除了哭泣,这些屁用都没有的事情之外——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我……”邱音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他一下子完全脱力,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绝望地看着地面,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呜咽着把自己的手指扣进地砖的缝隙里,直至抠出血来。
天哪,天哪,天哪。
他想。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