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里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体的晚妆。
“阿莱哥,我回来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她见状要上来扶我,却被我阻止了。
“阿莱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家在几年前那个下雪的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婉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台前会紧张的小丫头了。宋妈妈当年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不仅仅是在美国,婉仪几乎已经红遍了整个世界,音乐剧界都在传颂着她的名字。
现在她回来了,也许是为了为了弥补当年离开时的愧疚吧。她决定要召集当年剧院中的老人们,在这个曾经她放弃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当时就是这个心情。当年的老人?现在整个剧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个,就是我。
她想带我去医院治疗,也被我拒绝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个班子排练,就随她去吧。反正宋妈妈在自己的遗嘱里,把剧院留给了我们两个人,这里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让我去原谅,让我去忘记,这不可能!
那期间婉仪无数次试图来找我,敲我阁楼的房门,可我都没有开。听说她的班子重新拉起来了,里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轻人。
我在阁楼上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那群门外汉实在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从头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这座饱经风雨的剧院再次迎来了新戏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不断咳嗽着,听着楼下观众们入场的嘈杂声,气血不住地翻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很优雅,让我想起了宋妈妈。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忍着咳嗽问是谁。
“阿莱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经长大了,和我记忆中的宋妈妈越来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会儿就要演出了,我想让你来看看。”婉仪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去。
仿佛过了很久,婉仪还是没有离去:“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被气笑了,咬着牙说,“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扔在一旁的废人!”
“你别这么说!”
隔着门,我听见她在哭,哭声很小,却清清楚楚地透过门板传过来。
“我……有点怕……”
十几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似的颤抖着,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怕什么。怕唱不出台词吗?”我失去理智了,讥讽道,“那就去跟观众道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哦对!你当年也把他们抛弃了!不是吗!?”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便抽噎着离开。
那天晚上,我听见钟声响过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声没有响起。那一晚,观众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却一直都没有登台。
怨恨已经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恶毒地期盼再也不要有人占据那个舞台。
那个舞台不只是个舞台,那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家啊!我不希望它被别人所占有,然后再被无情地抛弃。
只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怨恨的力量会那个可怕……
捌
“所以,那一晚你变成了妖物。”白起放下手中的烟,淡淡地说。
阁楼里安静极了,就像是一个被封在海底里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林夏和白起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阿莱的故事仿佛已经讲了一辈子。
“可以这么说吧,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妖物。”阿莱苦笑着说,“我只知道那一晚我死了,但是却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留在了这个世界。”
“那婉仪呢?她为什么没有去演出?”林夏揉着红眼圈问。
“据说那一晚她失声了……”阿莱的脸上充满了悔恨,“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怨恨的力量会有那么可怕。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绝不会那么做!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晚过后,婉仪就永远离开了北平,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变成了这座剧院里的幽灵,在深夜四处游荡着。
时代在改变,新中国诞生了。这座城市也从北平改为了北京,而这座剧院却一直都还保留着。但后来每一个要在这里演出的女主角,都会在登台前失声,就像一个怨灵的诅咒伴随着这座剧院。曾经的一切爱恨恩怨都已经远去了,只有这个诅咒还在。
人们开始对这座剧院心生恐惧,认为这里是不详之地,他们想的没有错。可我能感受到这座剧院深夜里的悲鸣,它就像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宠物,期待着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在观众席里安静地坐下,欣赏一出让人感动的好戏,走之前只需要留下他们的掌声。这些悲鸣只有我能听到,只有我能安抚它们,陪伴它们。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个剧组再次打开了这里的大门,他们扫清了舞台上的灰尘,让这座剧院焕然一新。他们要在这里演一出好戏,一出比我们当年最宏大的还要宏大的戏剧,但这却不能将我已经死寂的心灵唤醒。因为我知道,那个诅咒依然还在,而且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就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在阁楼里听到了一个让我热血涌动的歌声。其实那个歌声很小,可是仿佛整座剧院都在和她共鸣。而且对我来说最致命的是,她像极了当年的婉仪,通透纯净,像是天使扇动光翼在鸣唱。
我疯了似的循着那歌声追下楼,想要找到那个唱歌的女孩。